平民堆里的貴族 明式家具大師王世襄
沖冠一怒為佛像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許多珍貴的家具流落民間,好多都往海外流失。張德祥就建議王先生給文物局寫封信,說海關也許還不認識這些文物,必須及時制止這種行為。王先生辦到了,從此北京古家具外流少多了,東西也就便宜了,有些東西從三千元降到了一千元。
1990年,張德祥發起籌辦了中國古典家具研究會,在北京智化寺開辦展覽和研討會,王先生和張德祥都參加了,而建于明代的智化寺當時正在進行修理。會間,張德祥發現寺廟工作人員將一個稍微有點破的大肚彌勒佛直接就當垃圾扔掉了,便馬上告訴了王先生。沒想到王先生大發雷霆,連躥帶跑就到了寺廟后院,找到寺廟領導大罵一通,讓他們趕緊把東西從垃圾站撿回來。“王先生平時很平和,為這事簡直就是怒發沖冠啊。本來這是不歸他管的事,但他對文物有極大的熱愛,所以也就不管這么多了。”張德祥說道。
王世襄先生喜歡收集一些小玩意兒
張德祥還跟王先生一起參與過兩場官司,當然也都是在管閑事。第一次是一個老掌柜放在院子里的黃花梨案子被偷了,他拿著一張照片來找張德祥,想讓他幫忙找王先生出證明,說明這是一件很珍貴的家具,足夠公安局立盜竊案的金額標準。本來張德祥覺得王先生可能有所顧忌,沒想到王先生不假思索,拿起筆就寫,最終公安局成功破案。第二次是太原有對老夫婦在出門買菜時家中的黃花梨架子床被人偷了,托張德祥找王先生出介紹信去文物局開證明,最終也追回了文物。
王先生從不隨便搞鑒定,但經他認定的物品卻樣樣珍貴。比如有一次,經張德祥介紹別人送來了一批微型明式家具,是按原件比例縮制的,十分精致,人家還沒開口,王先生就替他寫了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的報告。還有一次,一個廣東藏家托張德祥送來了一張鐵力供案照片,說是一個清代房子里發現的,樣子十分精美壯觀,王先生看了很興奮,馬上寫了一首詩來贊美它,如今它已成為世人皆知的重器了。
王世襄夫婦
平民堆里的貴族
張德祥形容王先生夏天穿的背心是小兵張嘎看瓜地時穿的樣式。他回憶道,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天,王先生常穿著一件破大褂,在他家樓下喊:“祥子,我給你帶好東西了!”當時樓下的大爺大媽們都覺得這老頭是收破爛的。“王先生是平民堆里的貴族。他不但平易近人,而且生活情趣特高。要知道他是全國政協委員,是見過世面又放下架子的人,他一直真實生活著,做什么事都是發自內心的。”張德祥評價道。
王先生是個很有童心的人。沒認識張德祥多久,王先生就領他去了自家的小閑屋,找出自己十幾二十歲時的玩物,眉飛色舞地向張德祥介紹那些工具:“祥子,你看,這是套狼的,這是捉獾的。”張德祥一看,這套狼的就像刑具一樣,王先生還忍不住要興奮地比劃半天。王先生還給張德祥介紹,當時為了訓練狗去捉獾,要把狗耳朵、狗尾巴修理一番。到了為《明式家具研究》拍照時,王先生又請張德祥來搬家具,張德祥一看王先生搬鐵力香幾就直樂。“王先生有一米八多高,他還把香幾的腿給端起來,身體都是往后仰的。那種姿態就像一位母親對孩子一樣,雖然累,但很開心。”張德祥描述道。他覺得,自己后來玩家具玩到發瘋,身上也有王先生的影子。
王先生原是全國烹飪大賽顧問,對吃特別講究。張德祥回憶道,上世紀八十年代時菜市場物品還很緊缺,于是王先生等它一開門就跑進去。每樣吃的王先生就專買一家的,比如香菜只買北京某個地方種的。豌豆一年中就只有一個禮拜買來吃,因為王先生覺得那時的豌豆最好吃,一吃就連著吃兩三頓;茶葉從來不喝別人的,單喝自己配的茶葉。西瓜王先生一買就買十幾個,放進他家一個巨大的冰箱里,有一個衣柜那么大。
王先生被譽為“京城第一大玩家”,這點張德祥也深有體會。王先生曾給他講,在冬天他常常將蟈蟈揣進棉襖里,待到別人家后再把它們拿出來,蟈蟈就開始叫喚了起來,這讓王先生十分驕傲。還有一次,張德祥碰見王先生,他說要去給蟈蟈點藥,這讓張德祥很是納悶,給蟈蟈上什么藥啊?原來,王先生嫌兩只蟈蟈叫聲不好,覺得是兩只翅膀不對稱的原因,就去找藥給蟈蟈點上,讓它們的翅膀對稱了,這就是王先生的“校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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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臨滄海難為水
王先生倡導“玩就要玩出個名堂”,這在和張德祥共同進行家具研究的一些事中可以得到體現。張德祥介紹道,當年為了給《明式家具珍賞》中的家具拍照,王先生首先要對家具進行修補。本來用乳白膠就可以,但那樣粘上了就不容易打開,王先生稱之為“破壞性修理”。為了修理后家具依然貼近原貌,王先生遵循古藝,使用魚鰾膠,那是最有韌性、最上乘的膠,可逆性好,后人可以打開重新修理。為了找到這種南方人當作補品的物品,王先生還專門托水產公司的人買,因為當時在北京買不到。就這樣,王先生修補時完全沒動家具的外觀,于是修得很慢。“這體現了王先生的職業道德,有一種對后代人負責的態度。”張德祥說道。
拍照是在王先生家門口進行的。由于住的是雜院,王先生還得等鄰居上班后才開始照,一旦天公不作美或是有小孩在院子里面就很難成功。就算這樣,王先生還是照了兩遍,因此出書很慢。
在《明式家具珍賞》中收錄了25件來自北京硬木家具廠和北京木材廠的家具,這些都是張德祥發現并介紹給王先生的。每逢工人休息日,王先生和張德祥就去廠房拍照。那時是初春,乍暖還寒,大家都還穿著棉襖,屋里卻沒暖氣。家具就放在背景紙上,如果想要挪動它們,就得脫鞋踩在很涼的背景紙上。“大家都勸王先生別去動家具了,但他非得自己搬!”張德祥形容道。而且往往其他人都覺得擺好了,王先生還覺得不滿意,生怕家具某個部件被遮擋了。
1985年,王先生寫信給張德祥,想請他寫一個“北京木匠工具一覽”,放在王先生將出版的《明式家具研究》附錄里。此后三年多,王先生一直來信詢問此事,但張德祥生怕寫得不細致,三易其稿,直到1989年才寫完,最終沒能趕上出版。 “很遺憾。”張德祥說道。
王世襄先生藏品
張德祥介紹到,王先生在學術上有一個未竟的心愿:寫中國家具史。“王先生把黃花梨這個中國家具中最重要的部分或者說是頂峰講透了,已經很不容易了,但他一直想寫家具史,這是他曾在大學講演的題目。”張德祥說道。王先生一直沒寫的原因是覺得材料還不足。而等到商品大潮興起后,家具品種越來越豐富,最終在兩年前王先生告訴張德祥:“現在可以寫了,但得靠你們這代人寫了。”
張德祥記得王先生曾為《可樂居明清民間家具》寫序,那是一本介紹明清時期柴木家具的書,恰恰是王先生所不了解的領域。王先生起的題目為《未臨滄海難為水》,里面寫道自己對這本書的內容沒有深入了解,不敢輕易下結論,但請大家好好研究。
伺候自己的眼睛
張德祥介紹道,王先生特別喜歡家里的兩件家具藏品。第一件是一張紫檀大書案,是他坐火車去南京買的。那張案子用料坦蕩、足實、堅固,王先生在上面擺滿文玩,朝夕相伴。第二件是一張鐵力香幾,王先生的好友陳夢家也有相似的一只,他們互相都想對方那件,但最終誰也沒給誰。張德祥如此形容這張香幾:詩意流暢,圓渾古樸,厚重遒勁,帶有書法韻味。
王世襄先生與他的紫檀大書案
說到王先生對家具的欣賞標準,張德祥認為,王先生最喜歡明式黃花梨家具,因其流暢、清新、含蓄,這也是王先生研究最多的家具材質。當然,王先生也收符合明式家具流暢、雅致特點的各種材質的家具,但他有一個條件:一定要是原裝貨。
在風格上,王先生喜歡書房家具,要有文雅之氣,而不喜歡廟堂式的家具,比如皇家的紫檀家具,覺得太霸氣,沒有士大夫氣。另外,他還喜歡獨特的、絕無僅有的家具。“這是因為他買家具不是為了賣,而是為了自己玩,為了伺候自己的眼睛。”張德祥解釋道。
在張德祥看來,王先生是個永不言敗的斗士。王先生也跟他說,“動亂”讓他失去了太多時間,所以一研究起學問來就很玩命。張德祥很欣賞王先生的文風:“他沒有一句廢話,惜字如金,但也親切通暢,誰都能看懂。”傅熹年先生曾寫道,王先生的《明式家具珍賞》是一部不受個人愛好和時代風尚所左右的,具有科學性、系統性,又兼顧欣賞性的學術著作。田家青先生也曾指出,王先生研究明式家具的意義已經遠遠超出了對具體器物及其藝術性的鑒賞范疇,他是在提醒人們拋棄浮華,崇尚樸實,善待自然。
楊乃濟先生曾送給王先生一句評語:你有“傻勁兒”和“狠勁兒”。田家青先生則認為,正是憑著這樣的品質,王先生將其學術成就“玩”到了出類拔萃的高度。更為可貴的是,這些重要的學術成就都是他披荊斬棘開拓出來的新領域。由于他的介入,那些衰落甚至瀕于失傳的傳統文化得以重新煥發生機。通過他的努力,中國人在諸如家具這類自己創造的精神財富上擁有了發言權,改變了世界對中國傳統器物的認識。王先生可謂拂去了散落各處的“珍珠”表面上的塵埃,將它們串連在一起,綻放出奪目的光彩。如同黃苗子先生評價的那樣,王先生是一個真正了解中國文化的人,從不被人注意的角度上彰顯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偉大。
九十四叟書絕筆
和許多照片上精神矍鑠的模樣大不相同,94歲的王先生顯得異常憔悴。當時張德祥為了給魯班祠揭幕,特地前去求老先生題字,沒想到卻成為了王先生的絕筆。張德祥曾住在魯班館邊上,那地方也是王先生以前經常光顧的地方,有很多出色的木匠,是北京很有名氣的傳統字號。高碑店家具一條街創辦后,張德祥覺得偌大一個北京城應該有一個紀念木工先賢的地方,于是就想在高碑店復建一個魯班祠,最終如愿。
王世襄先生藏品
和之前做很多事情時一樣,王先生工作態度依然認真嚴謹。原本張德祥知道王先生很久不寫大字后,便只想讓他寫小字,之后再放大就行。然而王先生不肯,覺得這是件大善事,必須認真對待,于是連寫一個禮拜,寫書近十條,光是落款就打了三次草稿。
張德祥那時天天六點就得起床前往王先生家,因為老先生只有上午那一陣有力氣,睡了午覺后就沒精神了。于是,從早上7點開始,王先生就在沒有空調的家里奮筆疾書,熱了就光膀子。當時王先生家的紙不夠長,張德祥便轉遍整個北京城去買適合的紙,好不容易買到了,不料王先生卻說這紙太薄了,結果讓張德祥來回折騰了三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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